彭于晏,老男孩在西北重生

▲图/受访者提供

“当我拍到第五十条,脑袋晒到脱皮,只想赶快拍完,但是狗狗不会有人的感觉,不会觉得辛苦、疲惫、烦躁,每一次表演都没有在表演。对比之下,我想我这里要说什么、身体要做什么,都是杂念。”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张明萌发自北京

不拍戏的日子,彭于晏与娱乐行业保持着距离。他几乎不上综艺节目或真人秀,作品宣传期外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但这不影响他每天被无数网友在社交网络上艾特。不时有网友晒彭于晏给自己帖子点赞、留言的记录,内容从吃喝日常到庆祝生日。艾特彭于晏就像往网络海洋扔进一个漂流瓶,带着愿望漂向他的手机。或者更像放出一只信鸽,一时半会儿后它就可能衔着回信敲门,有时带着一颗小红心,有时是一句问候。凭借这些有分寸的在场感,彭于晏延续着在粉丝心中的形象——阳光、温暖、体贴。

但在真实世界捕捉到彭于晏没那么容易,除非起得够早或睡得够晚。拍完电影《狗阵》后,他领养了参与拍摄的三只小狗,一只是主角黑狗,他给它取名“小辛”,另两只是影片中怀孕的狗生下的幼崽。在台北,他常在早上6点或晚上11点后出门遛狗。不在台北的日子,要么带着家人环球旅行,要么泡在剧组与角色厮磨。

6月15日,《狗阵》上映,彭于晏难得地活跃于线下。此前,这部由他主演的管虎导演作品入围第77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剧组因此奔赴戛纳。首映式上,彭于晏第一次看到成片,放映不到十分钟他就落泪了。与二郎相关的记忆迎面而来,在西北连绵山峦中,人和狗命运交错,协力破阵,力道万钧。

▲电影《狗阵》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影片中,彭于晏饰演的二郎少言寡语,在苍凉大山和古旧小镇与时间缠斗。二郎曾是小镇马戏团的明星,因过失杀人入狱。出狱后,他不得不重新经历社会化的过程,那是2008年,迎接他的是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在宏大背景下,他游走于病重的父亲、远嫁的姐姐和陌生的人群之间,在与流浪黑狗的相处中互相救赎,重新上路。

最终,《狗阵》获得“一种关注”大奖,小辛的表演获得了狗狗金棕榈评审团大奖。在官方拍摄的获奖照片中,彭于晏搂着它的脖子,眼里阳光灿烂。他代替小辛发表获奖感言:“我在杀青后收养了小辛,因为我无法想象和她说再见。我要谢谢小辛让我和她一起分享舞台,她要我替她说几句话:‘……很高兴在《狗阵》之后和爸爸一起过平静的日子,我在戛纳感受到很多的爱和赞美,我想以后或许我能拍出更多的电影,让更多的人快乐。也许下一次,爸爸和我会一起走上戛纳红毯!’”

在戛纳,一天三次遛狗成为彭于晏及其团队的大事,几乎每位成员都因此多看了好几遍戛纳的午后大海、熹微晨光和深沉夜色。时有戛纳的游客偶遇彭于晏遛狗,几次合照发布后,社交平台出现了“戛纳偶遇彭于晏攻略”。路人指着狗狗问他:“是辛苦的辛吗?”他强调:“是辛德瑞拉的辛。”

戛纳行程结束后,小辛和彭于晏的妈妈回台北,他则到北京开始为电影宣传。他的日程被活动和访问排满。过去,这类露面的留存成为他某个阶段的人生记录。他的形象因此以作品为单位定期更新。随着近年有意无意的减产,更新间隔拉长,生活与戏剧的触手也深入了他人生的更多角落。

拍摄《狗阵》前,他剪了板寸,晒得黝黑,写了人物小传,设想各种拍摄时的场景和表演方法。但到了现场,导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狗身上,他的设想全部失效。一条戏最多拍了超过70遍,他脑袋冒烟,方法论抛到一边,只想赶快结束。他看着小辛——它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但每一次都带着动物的天真和自然——竟得以进入另一种表演状态,开始在镜头中生活。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经验。2011年,彭于晏主演了电影《翻滚吧!阿信》。影片中,具有体操天赋的少年阿信经历了一系列青春叛逆期的伤痛,重拾体操梦想,为人生奋力一搏。

为扮演以体操运动员林育信为原型的男主角阿信,彭于晏接受了半年漫长、严苛、搏命的训练。半年里,他只吃白水鸡胸肉,身材几乎接近专业体操运动员。因为练习体操,他的手掌不断被单杠磨破、长水泡,血肉汗水与绷带粘合,只能在训练结束后撕开。拍完后,手上只剩一层死皮。

现在看来,阿信一角与当时深陷低谷的彭于晏形成银幕内外的某种互文。接拍时,他演艺事业停摆,与公司打着漫无天日的官司,未来阴晴不定,手上通告寥寥。看完剧本后,他哭了一整晚,打电话给导演林育贤,希望出演阿信。林育贤回忆,当时彭于晏的处境和阿信非常相似,在寻求一个翻身的机会。剧中的台词因此更掷地有声:“如果你一生只有一次翻身的机会,就要用尽全力。”

影片上映后,彭于晏凭借阿信一角提名第48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他为饰演这个角色所做的准备和付出的种种经媒体和纪录片广泛传播,为他打上“努力、励志、拼命三郎”的标签,在获得重生的同时也影响了接下来的戏路。

往后几年,他倚仗意志和学习能力完成了数个角色,持枪的军人、挥棍的孙悟空、打拳的武士……每演一部片子总得学会点什么,剧组似乎成为职业技能培训学校。“靠近一个角色,我会先从形体上接近他。”彭于晏说。他总能在作品中把角色动作做得有模有样,以好学、勤恳拼出一番天地。

七年前我第一次见他,他意气风发,眼眸清亮,谈起拍摄喋喋不休,热衷于分享拍片中的趣事。那时他演完《激战》(2013)《破风》(2015)《湄公河行动》(2016)不久,同时有《明月几时有》(2017)和《悟空传》(2017)两部大制作上映,是风头正劲的男演员。聊到后面,他开始自顾自叙述生活:去小学看体育老师,彭于晏,老男孩在西北重生到梵高的家乡看他的故居,在旗鱼店大吃特吃……必须承认,彭于晏很容易获得外界好感,不仅因为他光影闪烁的大眼睛、多年如一日的身材和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有种种叙事中潜藏的勇敢拼搏、持续练习和超过常人的意志。在最光彩照人的年纪,他获得了最广泛的声名。那年他35岁,围绕他最多的词语是“少年感”和“努力”。

▲电影《翻滚吧!阿信》剧照

这一次,他缓缓走来,微笑握手后坐下。时间将他的面容划得更加分明,话题离开电影,转向近年日常,“自我”成为出现最多的词。《狗阵》拍摄于三年前,他自述拍时身在角色里,结束后才发现角色浸润到生活中。他说自己终于不再觉得一部接一部不停地拍戏是一种理所当然,学会了聆听内心的声音,想学就去学,想玩就去玩。他依然笃定人生是为了一种体验,只是以前他觉得演戏是体验,现在发现体验也在戏外。

不再少年气的彭于晏,已经在西北重生。

以下是彭于晏的讲述:

我在戛纳看到《狗阵》首映时,这部电影已经拍完三年。中间虽然参与了配音工作,但只是很短的片段,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那天我带着妈妈和小辛坐在首映现场,前十分钟就哭了,才第一场戏,在大戈壁里。

拍摄之前,我先去西北住了大概一个月,练摩托车、练狗。二郎有几场摩托车的戏,要甩尾、骑车上台阶,导演叫我先去体验。我之前拍过自行车运动员的戏,心想(骑摩托车)有那么难吗?

到现场发现真的太难了。我们拍的是2008年的故事,二郎又坐牢十多年,所以摩托车找到了几十年前的机器,其中一辆是改装的川崎KLX250(产自1993年)。老机器特别重,要换挡,一不小心就会熄火。

拍摩托车原地打转,我挺壮,但也抓不住车头,太用力车尾会甩出去。原来不是靠力气就可以,我每次都不愿意放手,总想控制它。这是最危险的时候,身子最后被车甩出去,砸到脚、压到腿,被剧组送去医院。幸好只是肿起来,没有断掉,不会影响拍摄。人啊,不能跟机器斗。

最难就是上台阶,看特技老师做,我觉得我能做到。等上手才发现把自己想得太厉害。那场戏拖到最后几天才拍,前期我每天收工都跟他们练习。片中赤峡蹦极装置所在的场所是真实存在的废弃游乐园,很荒很旧。需要骑车冲上去的那个楼梯可以走路,但重物压上去会裂开。剧组伙伴们特地加固。楼梯很窄,车头很重,油门轰起来,一不小心就冲出去,四周都是戈壁的黑石子,根本刹不住,只能冲到山底。刚开始练习时周围要放很多垫子,我穿上护具,在相对狭窄的空间里训练摩托车的稳定性,摔出去过几次,但没有受伤。拍摄时,导演找了替身,但我觉得都练了这么久,就算不用也让我试一下,就拍了两条,最后用在了成片里。

我练习摩托车的时间不算多,一天不到一个小时。我当然要通过重复实操达到肌肉记忆去习惯一个技能,但是我会意象训练,想象自己骑或跳,想象安全落地的感觉。大脑不管我是真做还是假做,它都是同样的思维在工作。到了真正拍摄,好像已经做过很多遍。之前拍运动戏时,我了解到运动员会这样训练自己,我就用在了自己身上。拍体操、拍拳击、拍武术的戏时我都试过,实践证明有效,因为我之前在那么短的时间、靠每天几小时的训练达到了相对专业的状态。

练狗更多是被狗练,每天跟狗狗相处培养感情。每一条跟狗狗的戏都要排练好几遍。它咬我的戏也是,还没开拍就已经咬了,咬完又把我送医院。其实咬我我不害怕,是怕什么时候咬。台词反应都想好了,就等它来。真的咬的那一下又很突然,有时候激发出本能的反应。

我以前拍戏时,常常会找寻很多参照物,从形体去抓感觉。但和狗狗拍戏,一切都无迹可寻。每一次拍摄都是新的,哪怕每一条都重复二三十次。当我拍到第五十条,我告诉你,兄弟,我没有在意周围的一切,我脑袋晒到脱皮,在冒烟,只想赶快拍完。有一场狗狗在笼子里的戏,拍摄条数破了我拍戏以来的纪录,也破了导演拍摄《斗牛》的纪录。但是狗狗完全不会有人的感觉,它不会觉得辛苦、疲惫、烦躁,每一次表演都没有在表演。对比之下,我想我这里要说什么、身体要做什么,都是杂念,它就活在当下的状态,做自己,做动物本身。我才开始想,是不是表演有时候就要像狗狗一样有一些无意识的反应?

通过它们,我对表演有了新的认知。

你会不会突然有一个想法?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但是想了想又算了。过一阵子又冒出来。我常常会有。我觉得那是直觉。以前我总会告诉自己:以后再说,再等一下。

拍完《第一炉香》(2021),我有两年没拍戏。我的直觉又冒出来,那我这次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等一下?为什么不在这时候去学我不会但一直想学的钢琴?去写一直很烂的书法?去做我总是做不好的陶土……在学的过程中我做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我终于明白,原来有些事情可以理所当然不做,本来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去试试。直觉出现了就去做,不要拖。我也有想躺平的时候,躺平可以,但是听到那个声音你一定要弹起来。

这个想法进一步深化是在养狗之后。它们每天到一个点就要做事,该出去遛了,该上厕所了,该吃饭了……我们刷个手机,几小时就不见了,但刷的内容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活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狗狗就活在当下,只专注自己的事情,对我永远是一个态度。它们不会因为昨天我做了什么,喂的饭不好吃或者没带出门而不开心。如果我活在过去、活在未来,不活在当下,那我还能开心吗?所以每次遛狗我都告诉自己,我要跟它们在同一个世界,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和思考。

就像我们遇到一个新的事情,遇到新的人,就会想到另一个人,会问对方的星座、习惯、个性,还没有认识这个人就已经有一个认知。是我的认知塑造出我的世界,而不是我当下的感受构成了我的世界。我还不能完全做到,但我总有想活在当下的时刻。

我从狗狗身上学到太多东西了。看到它们,我会感觉很多烦恼根本不存在。可能专注就是一种治愈,像画家喜欢画画,音乐家喜欢创作音乐,都是在自我疗愈。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不停体验,一边内耗一边治愈自己,再成功、再失败,这样向前。体验完发现这辈子过得不错,可以离开了。这么想就会很轻松。

以前觉得工作很重要,赚钱很重要,但其实这都是为了给我家人更好的生活,同时我能得到一些体验。现在我更多将重心转回到自我上,我每天在家里扮演儿子、弟弟、铲屎官,在外面扮演彭于晏这个角色。但彭于晏到底是什么?有一些面向我自己都看不到,就像电影角色,我们关注的都是好看的那一面,但不好看的那一面或许才是电影好看的地方。比如二郎不好看的地方是他的痛,他经历的黑暗,人家对他的态度。如果演出来,或许观众可以感觉到原来人也会这样。我现在越来越想做一些传递能量的角色,可以让大家有另外的出路,也让我自己有一个出路。我试着真实,不是面对人时的真实,是面对自己的真实。

▲彭于晏和妈妈与小辛图/受访者提供

《狗阵》对我来讲,最简单的共同语言是“接受自己”。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在学校被看见要拿第一名,要得到长辈老师拍拍头就得刷存在感。慢慢发现这样的路会让我失去很多,就像搭好了一个框架,规定了一条路,别的路就没法走了。二郎和狗狗教会我,不完美可以,不优秀也可以。单纯一点会舒服一点。

二郎这个角色有很多东西我没有,比如我是不是没有像他那样面对我自己?演了以后发现也许每个人都有和二郎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有不敢面对的过去。

《狗阵》剧本很厚,全是动作描写。入狱十几年之后出来,他面对怎样的世界?他有怎样的世界观?我好好奇。我一直以为二郎是哑巴,剧本里直到结局他才有了一句台词“狗日的”。原来他会讲话!那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我以为是不想让我做口音,免得变小品。导演说这个人有失语症,不想说话,不想去解释。解释一次,就要一直解释下去,但解释了也会被误解。这一点放在现在的世界和网络世界也都成立。当然我们在实际操作中加入了一些对白,碰到家人还是会打招呼,不然特别作。

拍完《狗阵》回来,认知已经没法回到从前。你喜欢喝红酒吗?或者你有没有吃过很好吃的牛肉面?你如果喝过、吃过,那味道一般的很难再刺激味觉。当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东西,原有的感知就被推翻了。

片子里有个蹦极的装置,这是一种意象,二郎知道跳下去、如果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不用再去跟任何人解释什么,但跳这一下需要很大的勇气,是黑狗给了他勇气,黑狗让他明白认知要改变就要把世界打碎再重建。所以二郎也去跳了,他因此重生了。(拍这部戏)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重生。

13年前我第一次去戛纳,走到戛纳海边,脱掉上衣,穿一条牛仔裤,跳起来拍了一张照片,身上全是精壮的肌肉。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努力,要带着自己的片子再来一次,让大家知道我是谁。好像许了一个愿。这些年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往那个方向走。今年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再跳起来拍了一张照。这次,我又许了一个愿望。

是什么啊?我不会跟你讲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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